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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写作 | 一个沈阳工人的两次下岗危机
供稿:      2021-07-10

作者|张芷若19新闻)

按语:2020-21春季学期《创意新闻报道》必修课,聚焦叙事新闻的采写技艺,致力于发掘具有时代感的新型故事,部分课程作业发表于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极昼工作室(搜狐新闻)等内容平台。经任课教师推荐,现选编若干优秀特稿作品,不定期刊发。


“唠闲嗑、打扑克、喝穷酒”,这是生活在沈阳的精神,但对老一辈沈阳人来说,“下岗”才是这座老城最寻常的故事。人们说,在沈阳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就好比对着月亮许下承诺——变数太大。

52岁的江旭在沈阳干了一辈子印刷。30年前国企改制,他从国营大厂调配私人印刷厂,幸运保住了工作。眼下重振国营产业,大批私营厂破产,他换了多个东家勉力维持生计。


每次坐出租车,江旭都很来劲

“师傅,干你们这行条件高不高?”

“那您听听看,我这样的能干不?”

江旭不停追问,迫切想从司机口中获得点肯定的信息。

开出租不知道是他准备的第几个备案了。印刷厂黄了好几个,现在待的厂子,也像沙漠里快渴死的骆驼一旦倒闭,就要下岗

江旭最终没能通过司机师傅的“面试”。开出租,后背和屁股要长时间保持90夹角,而他十几年前就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任何需要后腰力量的动作都会压迫坐骨神经。

吴晓波写道:“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承担了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江旭是众多沈阳产业工人的一员,曾在1990年代国企改革浪潮中,与失业擦肩而过,30年后,他又一次遭逢下岗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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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企改制下岗潮,深深烙印在沈阳往事的记忆中。但在20多岁的江旭眼里,改制还意味着困顿过后的新生。

1988年,江旭没考上大学他并不沮丧,因为班级同学没几个考上的。在那个时代提高考,人们总是漫不经心,获得高中文凭,就足以在社会立稳脚跟。

父亲是省委机关干部,母亲是沈阳师范大学职工,江旭从小过着优渥稳定的生活。因为父亲在机关工作,无法像许多工人子弟那样接续父业。四个兄弟姐妹中,江旭与父亲关系最紧张,但他仍然依靠父亲托关系,在高中毕业后拿到第一份工作。他作为学徒工,进入了全省最大的国营印刷厂——“辽宁省印刷技术研究所”的排版车间工作在“286电脑”刚刚普及的年代,每天坐在厚脑瓜显示屏前,敲打键盘,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现在,酒足饭饱之余,江旭依然喜欢炫耀国营工厂的岁月。他总是一手握着酒杯,另一个手的食指随着音调起伏,在桌沿上一下下敲击,模仿着宋丹丹演出小品时的口吻,骄傲极了,“那时候的印刷行当是相当红火,国营厂子规模那是相当大了。”有多红火呢?“你就听吧,光沈阳就有多少间,一厂、二厂、三厂……” 他不忘自卖自夸“我们的照排中心是全辽宁最大的,30多台大电脑,一个车间从领导到学徒工就好几十人!”

上世纪90年代前,不只是沈阳,整个沈阳都是国营的天下,私人印刷厂只占零星一点每个国营印刷厂都能从出版社揽到充足的样板。

1990年冬天,江旭裹着流行的军大衣,踏省印刷技术研究所。回忆起入职那天,他会调动起面部所有器官,手脚并用模仿起老所长的豪言,“等到年末结工资,我让你们都拿麻袋装钱!”说着做出了一个向背后甩包袱的动作。

江旭当然知道,这些虚幻的承诺很难实现,“不装一袋子,装半袋子也行啊。”他感觉到,至少借着这份工作,他能安稳地迈入成年人的世界。

除了“麻袋装钱”的诱惑,每周五晚,所长都会在不到100平的舞厅举办员工舞会。每逢中午轮换岗位,江旭和四五个同事还会溜进隔壁啤酒屋,喝得红光满面两毛五一瓶的沈阳黄牌,一个人就能造六七瓶,点上一盘花生米,一盘炝拌干豆腐,炒个溜肝尖都是便宜菜,吃的就是一种心情,年轻职工没有鸡毛蒜皮的烦恼。领导工作是为国家,职工同样为国家,谁也不用看谁脸色,气顺就有用不完的劲。

几十年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代产业工人。那时的江旭无法预见到,在家和工厂两点一线之间,蕴含着一生最安稳的岁月。

1995年,这段距离似乎失了点、断了线,江旭安稳的心理预期打破。当时沈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五六年的时间,整个国营行业下滑,“扶持私企、不再办社会”的口号,一股脑席卷了沈城。

不怎么会表达的江旭,用小学生课本里的形容词描述这神奇的景象——私人印刷厂如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即使刚20岁出头,他也清醒地看见,国营厂子是怎么都竞争不过私人了。全成、美程、北陵、新干线……数不清的私营印刷厂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刷新了这座城市的产业图景

江旭的排版部门被研究所连机器带人一起转卖给了辽宁彩色图文印刷公司这是一私人工厂。每人都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岌岌可危的研究所,任由单位分配岗位要么放弃国企工人身份,在私企打工。

没人知道,究竟是继续留在国营工厂好,还是应该适应政策,接受成为私企员工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都说年轻是资本,但江旭宁愿没有这个摆脱平庸的机会他不愿意面对抉择在预设好的人生之路上,每偏离一步都会感到异常艰辛。

他最终选择跟随部门,转到新单位。1996-1997年间,由于国有企业大面积亏损,以及随之而来产权改造运动,下岗工人总量达到1500万人。所里的印刷机器老化管理愈加消极,零件坏了,报修设备科,他们会一直拖到交稿前一天,领导们却不觉得这样的工作氛围有什么问题。江旭在这里待得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所长只会打空话,挣得不过是死工资。

国企员工都在下岗,私营工厂却在政策支持下,势头强劲来越多的工人接受改变,成为私企员工。眼看国营工厂束缚在条条框框中,近乎瘫痪,再待下去,也只能承担“有今天没明天”的风险,还不如去私企搏一搏新的单位也给交保险,还能挣提成,总比在研究所继续担惊受怕要强。

江旭应该庆幸,做出了顺应改制的选择。

后来他得知,有太多继续留在国企的工人或是被迫下岗,或是经受贫困的煎熬。一位部门同事,不到40岁的大老爷们,被安排到收发室打更一千多块的工资一下子滑到六七百,妻子也下岗了,成了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孩子上学的学费一场无法预料的疾病,甚至柴米油盐的支出,随时可能压垮这个脆弱的家庭。

江旭同情昔日的同事,也看清了改制的一地鸡毛。“但又怨得了谁呢?谁让你不舍得离开国企?”

有口难言不过如此,“能待还是待在国营”是那个时代的普遍想法。沈阳人无比热爱体制内的工作,更对国营工厂感情深厚。或许只有像江旭一样,在合适的时机做出幸运的选择,重新迎接新的变化,才能在变动的世界中避免触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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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阳这场轰轰烈烈的产业改革,在学术著述被描述为“一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制度改革”。少数老板一夜暴富,大量工人被迫下岗。无数家庭离开了工作几十年的国营工厂,手足无措地进入社会生存条件他们立即适应,重新再就业,要么就被淘汰。一场社会巨变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悲伤的故事在这座重工业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江旭并不觉得国企改制带来的全是重创,至少对印刷行业来说。

妻子王艳认识江旭是在1997。她做财会工资不过几百块,但江旭一个月底薪加计件工资,最多能有两三千在北陵公园附近还有一处单间,虽然生活水平达不到非常宽裕,但每次约会都能选在热闹的泰山路上,几家有档次的小饭店消费,花个七八十块撸顿签子,对江旭来说不成问题。30岁前,早早实现经济独立,这在1990年代的沈阳是不多见的王艳认为,这不能归功于江旭有什么过人之处,自打认识丈夫以来,他什么长远规划

 天天加班成宿成宿加班,但心甘情愿啊,工厂效益是真的好。”与现在年轻人抱怨“996”不同,在30年前的印刷厂中,加班意味着效益,意味着生活有奔头

进入新工厂后,江旭由排版换到了业务部门,凭借出色的洽谈能力,在短短5年内升任了业务经理,负责对接出版社,拉印刷业务,监督工时,并交付成品,完成一定基数可以获得提成。

新婚刚过,江旭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手机经常在深夜响起,不用看来电显示,江旭也知道,来电者是当班的印刷工人。骑半个小时自行车到达车间,指导工人印刷,直到加班结束,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丝毫不感觉疲倦一进家门,就吃上了妻子做的饭,热乎的鸡蛋羹和喷香的白米饭,看完630播出的早间新闻,亲亲睡眼朦胧的女儿。这种踏实来自内心,因为他知道,这个月的印刷样稿可以按时交了。

超负荷加班并没有给工人造成困扰,每个员工都希望在定量时间内,印刷出超量的、完美的稿件。改制的几年里,沈阳尤其重视保护私营产业,出版社可以自由选择印刷厂。在市场竞争中,价格合理、优质高效的私营印刷厂,更易成为出版社的选择。辽宁的私营工厂,不论规模大小,都可以保证接到足够的活。

“可以少干,但是保证有活干”,这是当时厂长对员工许下的新承诺。每个业务员都要确保一件事——稿件准确无误排版印刷,按时交还给出版社只有这样,才能在自由市场竞争中,立稳口碑。

业务最多时,为了从出版社一次性多运几本稿件回工厂,江旭练就了一番“车技”将样稿扎实包在尼龙编制袋里,脚下踩两包,后座捆三包,小电动车驼着一个180斤的男人,和60多斤重的货物,晃晃悠悠,在冰天雪地里缓慢前行这辆车子上载着的,是全厂50多名员工赖以生存的饭碗,只要车上的尼龙袋子还在,身上的工作就不会丢。

“老板有赚头,工人工资高”,这是世纪初期沈阳私营印刷业的景象。“年终公司给发四大桶豆油,过啥节都发,根本吃不完,节假日还带员工旅游工作累是累,可谁和钱过不去呢?”除了沈阳的工厂,辽宁省其他城市,如鞍山、朝阳、丹东,发展都很顺利每月初去社里跑业务时,可以看到很多市外的同行,编辑和业务员的沟通,更是特别顺畅。

“下岗”,似乎不再出现在江旭40岁前的烦恼清单中他听说,一个同行老业务员65岁还在干他理所当然觉得,只要学生需要教材,工厂的印刷装置就不会停止运行。

如果不出差错,江旭人生的列车,将在这条稳定的轨道内通向终点。


国企改制后的30年里,沈阳该解决的、没解决的下岗问题,正在被时间稀释老一辈人很少再谈及过去,新一代人有新的话题改制往事好似在沈阳历史上匆匆留下一抹黑色印记。

在印刷行业浸润了30年,江旭对这个行业明里暗里的规则轻车熟路,他不曾料想的是,有一些改革还远没有开始,也远没有结束。

2015年,一纸红头文件改变了行业状况——辽宁出版集团出台《印刷业务集约管理经营管理办法》。对官方媒体来说,这是“打出深化改革组合拳,挖潜内在活力”;对私营印刷厂来说,这意味着失去出版社的印刷订单。全省最大的生意来源,随着这份文件消失了。

看到文件标题的刹那,江旭就明白,行业要重新洗牌了。

辽宁精神“共和国长子”“长子情怀”,那些昔日的荣光再次浮出地表,也象征新的时代即将开启。江旭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几年,要开始振兴沈阳国营经济,私人经济又不行了。”

美术印刷厂和新华印刷厂,两大国营工厂突然合并成新华印务印刷厂,成为辽宁出版集团直营的印刷大厂集团投入巨资,重新装修出版大楼,用原地皮变卖的资金,投入给新华厂购买进口设备。集团还条件各大出版社对外下调印刷价格,稿件今后只许发放新华厂。

外地私营印刷厂得不到效益,不再来沈阳揽活一时间,建平、北镇、大连等城市中,许多私人厂子都黄了。

江旭所在公司的设备只适合印刷教材书刊,根本接不来广告和宣传单的活过了春节,老板干脆直接转卖了机器。开了21年的厂子,没了。

江旭没时间感受悲伤,因为他面临失业。如果不赶快做出抉择,他将成为下岗工人群体的一员。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留下一个工作。

高中一毕业就踏入了印刷业,30年的从业经验,是他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赖以生存的最大本钱。他和妻子不同,王艳曾在初中毕业后考取会计证,念过两年大专对于50岁的中年人,知识和体力都不再是竞争的资本,只有真正掌握一门实用的技能,才能在飘摇的社会里站稳。

江旭想守住最终的尊严,不愿失业后蹲守在公园搓牌清楚记得,那时的南运河公园又多了一群无业游民。成批的印刷工人下岗了,年龄大的没地方去,只能到公园打扑克陈立就是其中一个。是沈阳航空发动机印刷厂的一名老业务员,只要再3年,就可以顺利退休,但眼下单位被买断,57岁的陈立像做了一场梦,梦醒过来竟成了最悲惨的人没地方要,失去了经济来源,孩子还没结婚,干了一辈子体面的工作,他不可能去靠捡破烂、卖路边摊过活。

“工作没了,没地方要你,也没能力学习新技术,回了家怎么面对老婆孩子?”陈立说,“只能蹲在公园,和老头打扑克来麻痹自己。”

江旭害怕自己会变得和陈立一样时常发问:集团可能收回成命吗?希望太渺茫了,只能默默将堵在咽喉、日夜翻涌的一口憋屈气,反复下咽,然后继续观望行业前景。

公园一角。 网络图片


江旭最终算得上劫后余生依靠30年积攒的行业人脉,在一年内辗转了多家印刷厂,换了几个新老板,总归在一家厂子固定下来了。目前印刷厂和出版社之间几乎中断了合作,江旭只能联系社会上的私人图书发行商,接一些排版订单幸运的时候,还能接到企业文件、手册之类的印刷订单,这才没让机器彻底荒废。到了月底,江旭甚至不太好意思拿工资——比起十年前,现在拼尽浑身解数为公司招揽的业务,最多抵不上过去业绩的一半。

每个夜晚对江旭都是煎熬,他害怕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曾经任职的印刷厂倒闭的场景会重新上演:工厂无法按时支付工资,员工被迫辞职另谋生路,印刷机器被一件件卖掉,老板宣布公司倒闭,自己下岗。

江旭不知道,如果真的失业,50多岁的人还能做什么?在路门口卖烧烤,还是摆地摊?干了一辈子体面工作,他终究拉不下,但怎么面对家庭难不成生活的支出、女儿的学费,靠妻子5000块的工资?

江旭最终拗不过家人反对,放弃了转行开出租的念头。

最近国营新华厂堆了太多稿件,没没夜也印刷不,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厂里领导承诺会偷偷发给江旭的厂子一些活儿如果交稿顺利,将是今年他挣得最多的一次提成。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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